Friday, October 12, 2007

汉纳的故事

大卫·汉纳是我们现代物理和相对论的老师。关于他,我比你们了解更多的地方仅限于他的姓名,相貌,穿着和谈吐。我甚至不清楚他的年龄。因此这个故事实际上只存在于我那些不老实的脑细胞构建的另一个世界中——就在他滔滔不绝地讲述洛仑兹变换和关于光速的冷笑话的时候,无人察觉。

从他斑白的发丝和脸上小深刻的皱纹看上去,我估摸着他大概60出头的样子。当然这并不一定准确——因为事实上他头发花白的程度不过与穆里尼奥大致相当,而抬头纹——可以肯定地说,绝对要比杰拉德少很多。但我们还是暂且将他认作是60出头的样子吧。

他的声音很有磁性。当然,对于学物理的人来说,用“很有磁性”来形容一个人的声音是要相当谨慎的,因为很可能有人就会接着问:“很有磁性?那究竟有多少特斯拉呢?”先不用考虑那么多,他的“很有磁性”对我而言就是很迷离,用普通话说就是然的很(貌似是陕西话……-_-!),让我经常听不清楚他到底在那里嘟囔着什么,但我却很喜欢这种语调,那种慵懒和洒脱的感觉像是凌晨三点睡梦正酣的时候突然一个电话打来,他支支吾吾的说,“嗯嗯,好,没问题”,结果一觉醒来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向人家解释的时候还可以耸耸肩膀,摊开双手,眨眨无辜的大眼睛,脸颊羞涩的泛一点儿红,淡淡地说,啊呀不好意思,睡得太死了。

他正是用这种语调给我讲述他的故事的,以至于我现在也搞不清楚那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只像半夜三点电话里的承诺那样。

他说他出生在奥克拉荷马,我说我相当喜欢那些印第安州名,他没有理睬我,继续说,出生的时候正值二战,他的父亲还在北非和隆美尔交战,后来又转至欧洲大陆,最后好在是带着三枚紫心勋章安全的回来了。“好久以前的事儿了,我也记不清楚。”他笑着说。

他父亲回来以后就想要过平静的生活,于是全家都搬到了加拿大。
“可是美国政府不是对那些二战军人都有很多优惠政策的吗?”我问。
他说:“他说他不是为了这些政策去打仗的。现在也不会为了这些留下来。我虽然不是很理解他,但是我却很理解他。你知道我的意思么?”谁如果能明白这句话我就拜他为师,教我逻辑,我心想。
“我小时候就一直生活在萨斯喀彻温的萨斯卡通,”我又一次想打断他说我真的很喜欢这些印第安省名,但有了上次的教训,我还是让他继续说下去了,“你知道,在萨斯喀彻温,找到另一户人比找到一窝熊还难。”于是他小时候几乎都是坐在窗边,看着掩到窗沿的雪,从窗边一直到永远。有时候就随手找上几本书坐在窗边读,他父亲入伍前是小学教师。
“很多日子你说不上怎么着它就过去了。”他还是那个语调,那个微笑,不过这次是一只手支着额头,又觉得他忧心如酲。听长辈袒露心扉总让我有些不安,虽然在他看来也许只是找个人说说自己的故事而已,我却总是觉得承受不了那些沉重,哪怕是最轻描淡写的那一丝。
“那么多那么白的雪很容易让你沉浸于幻想里,那些雪像无边的洁白画布,用怎样的想象去在上面描绘都不过分。”他最喜欢的漫画是《丁丁历险记》,从五岁一直到十六岁,他跟着丁丁几乎跑遍了巴黎的每一条巷和布拉格的每一座教堂,甚至还有刚果这样他从前一直没有听说过的地方,“你很难想象坐在离零下30度只有2厘米的窗边,却跟着丁丁在赤道探险是一种怎么样的奇妙感觉。”
“可丁丁总不能跟着你一辈子,你知道,《小王子》也只是属于童年时代的莱翁·维尔特。”他说。他到了上大学的年龄了。
他学物理和哲学。他说他想要知道这世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的了。他喜欢古希腊斯多葛派的哲学,当然那算是最不希腊的一派。“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只能说这是公平,你不知道中国的老庄哲学。”我对他说。他说:“后来我是了解了一些的,‘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我最喜欢《庄子》里的这句。”当然,我是根据他所说的无用之用猜他可能说的是《人世间第四》里的这句,虽然整篇《庄子》都说得基本上都是这个意思。
“还有些什么呢?”我问。“哦,还有的那些基本上就是卡尔·波普尔的证伪主义,虽然是物理用的,但从他那里到哈耶克,再一直回溯到洛克和密尔什么的都看了。当然不可避免的还有萨特,你知道,那可是六十年代,所有人都在萨特。”
后来就是越南战争了,他不是美国公民,所以没有被召入伍,不得不佩服他父亲的先见之明。不过当然就像当时绝大多数大学生一样,他也参加了反战的游行。“我其实是被同学拉着一起去的,我自己并没有多大的兴趣,我当时喜欢上了古印度和古中东的宗教。”他说了些像“索罗亚德”,“三卡娅”,“卡利卡”还是什么的词,我没有听清楚。“但我当时还是很有些犬儒主义的,我意思是愤世嫉俗,所以他们拉着我去的时候我也没说什么就答应了,你知道,那时候切刚刚罹难不久。”他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开着一辆破吉普从东海岸直传西海岸,“我同意你,我也很喜欢那些印第安州名,奥克拉荷马,阿拉巴马,我总是很喜欢那些有大片农场的南方的州,虽然你知道,当时我们都是些狂热左派。但是,夕阳,麦田,吉他和酒,是再好不过的场景了。为了这一刹那的美,我宁愿放弃那些狗屁政治立场。”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突然说起来这个。
他说他总有些后知后觉。他原以为他们会一直那样流浪到天涯的,后来看了看身边,惊讶的发现他的那帮哥们怎么突然都结婚了。“很多日子你说不上怎么着他就过去了。”他还是这句话,不过这次尽是失望。“那你呢?”我问。“我想去印度,伊朗,甚至中国,哪儿都好。但我的父母觉得我应该找份工作结婚了。我可从来没想过这个。”“那你呢?”我很惊异于同一句话可以这样问两遍。“我不知道。”他说。
后来他就真的有工作了,结了婚,甚至有三个可爱的孩子。他说他不想让父母失望。“那你呢?”我问。“我不知道。”他说。“我有时候晚上会做噩梦,突然惊醒,然后对自己说,你竟然结婚了,还居然是三个孩子的父亲。太不可思议了。”
他说他曾经喜欢过一个叫Barbara的女孩儿。“是不是让你想到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我故意这么逗他。“不是,”他却显得很严肃,“我总想到我们两个在南太平洋上小岛的海边跳舞。”“那她呢?”“我结婚了,她嫁人了。就这样。”他说。
“我有时候真的很想抽你,”我鼓起勇气说,“你年轻时候的勇气哪里去了?印度,伊朗,中国还在那里,你难道仅仅打算去看看泰姬陵,长城,然后像每个白痴老外那样感叹‘啊!这真伟大!’吗?!想想你现在都在考虑些什么?医疗保险?子女上学?大一点儿的房?好一点儿的车?多一点儿的假期你就会为此高兴不已?!”“我有时候也想抽我自己。但大多数时候觉得我还是挺幸福的。”他说。

这就是汉纳的故事。我现在也搞不清楚那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只像半夜三点电话里的承诺那样。但我却觉得他好像活在我的灵魂里。

Sunday, October 7,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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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叔本华《论人世的痛苦》,哂其曰俨然一成功学大师也,若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与司马迁“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google之,果已位列某成功学论坛。